□文/韓丹
汽車在湟水河寬闊的谷地里穿行,順著筆直的路面看,云朵低低地浮在山間,好像一伸手就能觸到它松軟的外衣。河谷兩岸的山脈,少有植被,只是薄薄的一層草甸。云影從一個山頭移到另一個山頭,清晰可見。看這樣的山和云影,總是讓我心生愉悅,因為它瞬息萬變卻又緩慢悠然。
一路上清涼的風(fēng),透明度很高的陽光,時時出現(xiàn)在路邊的丹霞山間,大團大團低矮的云,都四月了才開放在房前屋后的桃花、李花,一切的一切,無不在提醒我,這是在高原的河谷里行進。
汽車拐彎,扎進民和回族土族自治縣一條叫“下川口”的溝岔里——這一趟,和先生說好,是去看隆治的梨花。說是看梨花,我倒想起梨子來了。
民和縣隆治鄉(xiāng)的梨遠近聞名,最初看見是在小城的街角。它們躺在三輪車的后斗里,默默等待。有人來,苫在果子上的薄被一揭,滿眼的橙黃圓潤,周身還覆一層晶亮的油脂。黃蜂聞著果香趕來了,躡手躡腳地從一個梨爬到另一個梨上去。有時候,沒有顧客來,賣梨的人便鉆進駕駛室里,兩只腳搭在車窗上搖晃,玩他的手機,好像車上的梨子跟他沒什么關(guān)系。當(dāng)?shù)厝硕及堰@樣的梨叫“宛兒”。宛兒,宛兒。舌頭在口腔里打一個轉(zhuǎn)兒,又一個轉(zhuǎn)兒,把一個兒化音送出去,怎么念,都像是在呼喚某個美麗女子的名字。
我想起那個唐朝的復(fù)姓上官的女子,當(dāng)她端坐深宮,仔細檢閱各地進貢的果品時,是不是跟“宛兒梨”有過一面之緣?相形之下,她會不會嫌棄它的個頭和口感?但更多的時候,無論我怎樣猜想,都找不出她們之間更多的關(guān)聯(lián)。盡管人們都稱它為“軟兒梨”,但我還是愛叫它“宛兒”。宛兒,宛兒。似乎多叫幾聲,果子也變得綿軟起來。
我在春花開放的時候,就想到秋來吃果子的事情,是不是有些心急了呢?等真正把果子咬在嘴里,是不是又會想念春天滿樹的花朵呢?人總是這樣,難以心屬當(dāng)下,一心一意。
四月的高原,寒意未消,陽光倒是日漸強烈了,照得路面一片寡白。我們在這泛著白光的路上走著,看溝岔里的花樹像燈籠一樣,一棵棵掛在莊廓和田園邊上。無桃花、李花、梨花,嬌艷和素淡映襯著,是四季里最先到來的一抹色彩。盡管這樣,比起內(nèi)地,這里的春天還是遲到了一個月。
人們珍視這遲來的春天,看著好不容易才開放的花朵,便站到山頭,對著溝谷里自家的莊廓,掩起一只耳朵唱:“桃花花紅來,梨(李)花白……”是李花,還是梨花,在“花兒”里聽來都是一個音,到底是哪一種花,已經(jīng)不打緊了。
有車子從后面趕上來一一超過去,前面的卡車還在緩慢搖晃。卡車突發(fā)故障,水箱泄露,水花在陽光里銀線一樣四處噴濺。司機停了車,拿著工具走下來。是個叼著香煙的漢子,臉色黑紅,牛仔褲上油跡斑斑,印花體恤也不再光鮮。突然想,那些早年奔走在“絲綢之路”南道上的出門人,是不是也像這個樣子。
我們的汽車繞過大卡車,把那個司機,連同他散落在地的工具甩在腦后。
眼前一片豁然開朗。
遠山上有雪,一座連著一座,組成起伏的白線在陽光下閃耀,那里的云朵和霧氣纏繞,染上了天空的幽藍,朦朧一片。近處,我們已經(jīng)在村莊里穿行,平房和小院一一滑過去,桃李的花枝跳脫出來,粉的、白的,一大簇一大簇掩映在院墻之間。也有土墻房子,圓木堆在門口,三兩婦女坐在院前閑聊,穿著棉馬甲、絨線拖鞋。孩子們追追打打,臉上有“高原紅”,更小一點的孩子站在原地,在吮自己的手指頭。這樣看遠又看近,看近又看遠,覺得平常事物都有了一種陌生感,雪山在清冷之中透著人世的溫暖,莊廓和花樹又攜著一絲遠山吹來的料峭春寒。
原以為,哪里的梨樹都一樣,哪里的梨花都是“千堆雪”,到了隆治我才發(fā)現(xiàn),不是這樣的。
我在橋頭村邂逅了一棵梨樹,是在轉(zhuǎn)過好幾個巷道才站到它面前的。那是一面二層樓高的土墻,墻由大板夯筑,墻體里還夾雜著秸稈和野草的碎屑,墻角種著一棵梨樹,怕是年深日久了,樹干比成人一抱還要粗。低處的花枝在這面黃褐的土墻上伸展,怎么看,都是一幅做舊的熟宣紙上的工筆畫,那花瓣,就像是拿鈦白調(diào)和水,細細染過。有風(fēng)吹來,花朵竟在紙上輕顫,像在畫里活了。樹下,水渠流過,淙淙有聲,還帶走零落的花瓣。轉(zhuǎn)一個身,隔著一小片玉米地(玉米苗還沒有長高,陷在巴掌大的塑料薄膜里),是另一戶人家的莊廓。依然是梨樹,花枝蓬勃。我走近幾步,一只狗從檐下竄出來,汪汪叫兩聲,扯得鐵鏈子嘩嘩響,還弄翻了它的食盆。小院寂靜,花下的木門緊閉,主人或許去村口看梨花節(jié)的演出了。牛棚里有牲口在吃草,瞪著一雙大眼睛遠遠地望著我,棚子邊上,是堆成了小山的劈柴,柴上還整齊地碼放著去年秋天的玉米芯。
再往遠一點看,有人家,有田園,還有梨樹,梨花云一樣籠住他們的莊廓……我忽然很想家。
有梨樹的地方就有人、有家園、有從地里回來,拿梨就著饃咽下的大人,有讓梨的孩子,有梨木做成的炕桌、椅子和八仙桌。
千百年來,沿著湟水河走來、停歇、又匆匆離開的人,在這異鄉(xiāng)的土屋前、梨樹下,會不會如我一樣生出思鄉(xiāng)之情?
我腳下踩著的這片土地,湟水河及其支流沖刷而成的谷地,據(jù)史料記載,是“絲綢之路”南道的重要通道,被稱為“絲綢之路青海道”。青海道分北中南三條。不論哪一條,都要經(jīng)過湟水谷地。漢唐以來,無數(shù)商人、駝隊、使者、士兵、將領(lǐng)、旅人、牧民、傳教士在這段河谷間奔走、停留、貿(mào)易,再離去,帶著東方的絲綢、金銀器皿、茶葉、紙張……帶著西域的馬匹、香料、皮革、葡萄、苜蓿、石榴、菠菜、胡豆……甚至還有奴隸。在這條繁忙的道路上,至今還散落著各國錢幣、瓷器以及玉石的碎屑,大宛馬的蹄鐵,絲綢的殘片……
我伸出手,摸一摸路邊的半截土墻,龜裂了的梨樹的樹干,想著這樣的莊廓、果木、村莊和集鎮(zhèn)曾經(jīng)溫暖了多少“絲綢之路”上的行人,慰藉了多少旅途中的艱辛和疲憊。那些絲路上的文化重鎮(zhèn)就像一座座燈塔,一個個港灣,為往來行人指明方向,方便他們停留歇腳。
走得累了,在一棵梨樹下坐著,風(fēng)從四面吹來,有高原的清涼,也有高原的敞闊和明媚,梨花的香氣里有絲絲甜意。二十米開外,公路上的車輛疾馳。春時,人們沿著河谷來賞梨花,過梨花節(jié),聽“花兒”會,在會場上販賣鞋帽、襪子、頭巾、零食、煙葉、釀皮、甜醅……秋來,人們又循著同樣的路,把“宛兒梨”帶出去,帶到樂都、平安、循化、同仁的大街小巷、水果商店或者超市的柜臺,當(dāng)然,也帶進農(nóng)產(chǎn)品加工廠,成為包裝時新的飲料,銷往全國各地……
時代更迭,許多事情變了,而不變的是,絲路依然繁忙。車輛來往中,我似乎又聽到古絲綢之路上那悠悠的駝鈴聲。
(本版圖片除署名外,由民和文化旅游局提供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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